Untitled-2 (古風)


  當今這年代,在位者貪圖享樂,荒淫無道;也不知是說巧還是不巧,內憂外患、天災人禍也就接二連三的相繼發生。

  都城裡的人們依舊縱情聲色,鄉下人則是過著苦哈哈的日子,吃了這一餐,還不知道下一餐在哪。出了城,郊外的人家大抵種田維生;農家人靠天吃飯,一旦老天爺不賞臉,大家肚皮都得挨餓,只好將褲帶更往裡繫。真的沒辦法了,窮苦人家養不了許多張嗷嗷待哺的嘴,便會將家裡的孩子送去城裡,好一點的是給人當養子,不好也不差的則是到城裡的大戶人家謀個差事,再差點的,就是被賣到窯子裡去。

  那天,牛拉的車子緩緩開進村落裡來,年齡相仿、約莫落在六到十一二歲之間的孩子們有如綑成一串的一只只小粽子,一個跟在一個的屁股後頭魚貫上了車。

  邊伯賢還稀裡糊塗的弄不清東南西北就被叔叔給推著上了牛車。叔叔說要他到城裡好好打拼,分擔分擔家裡人的生計;他也不是不願,就是遠行前沒能再見娘親一面好好道別,小孩子總是眷戀著娘,老覺得心裡惶惶然的、不踏實。

  他上車時牛車裡已經有好些孩子,車頂上搭著油布,遮風擋雨不透光,車裡暗暗的、孩子們臉上的表情也多是茫然不安,一個挨著一個的坐在一塊,竟是安靜非常。

  那時朴燦烈就已經在車上了。隔壁村子的大眼睛小孩,一對耳朵生得尖尖,長手長腳的忒地能到處撒歡;儘管兩人先前並不認識,可彼此之間是打過幾次照面的。邊伯賢一上車就自然的往朴燦烈那兒挪去,兩人悄悄的交換了姓名,又知道彼此是同歲的,一趟長長的車程裡倒是很快的就熟絡了起來。

  幾日後牛車進了都城裡,這倆孩子有了彼此作伴,膽子就大了起來,倒也不像車上其他的孩子那般安靜。兩人可是不折不扣的鄉巴佬,看見城裡的什麼都覺得新奇,就是光城門口的守衛換班,也能讓他們附在對方耳邊、壓低著聲音又難掩興奮好奇的討論上好一陣子。

  接著牛車載著孩子們搖搖擺擺的緩緩駛進了一幢大院。一路上照料著他們的掌事下了馬和院子裡出來的人說了幾句話,回頭便點了幾個孩子下車;邊伯賢和朴燦烈都在其中。

  邊伯賢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初次來到勾欄那時,小小的少年仰著頭又是迷惑又是驚奇的看著那些雕梁畫棟,窗翦花燭,四處都掛上了穠麗鮮豔的布幔珠簾、似掩非掩的──那時的他還不懂事,不懂這箇中的旖旎風情,只覺得這地方佈置得甚是精巧,一點兒也不像他到過的任何地方。

  朴燦烈和他都是在十歲那年被賣進了城裡。
  起初兩年在勾欄裡只是做些打雜的事;即使兩人相加起來也不認識幾個大字,那寫著「煙雨」二字的招牌自是有看沒懂、旁邊一行小字提的「勾欄院」更是不在話下,兩人在言談間稱呼自己待的這處時一直是「大院」、「大院」的叫。一開始倆孩子還覺得奇怪,這大院裡竟是越到夜裡越熱鬧,裡頭住著好多樣貌生得好看、穿著打扮也極是俊俏的姑娘和公子;甚至院子裡還搭了個貨真價實的戲臺呢。邊伯賢是個喜歡聽歌的主;有時經過那戲臺子,上頭有人正在唱戲的話,他腳下便像生了根似的站定不走了。幾次因為這樣耽誤了辦事,雖然被揍得慘兮兮,可倒是引來了那時勾欄裡正當紅的歌伶注意;那公子看上去也沒長他幾歲,生得眉目清秀,因為覺得邊伯賢這孩子性子討喜又有些天份,後來經常教他唱歌。

  邊伯賢是在十二歲那年被開的苞,並且鴇母深諳他脾性,知道這孩子怕是怎麼也不會肯乖乖就範,於是一早便差人在他的飯菜裡摻了藥。
  若要讓現在的邊伯賢平心而論,他的初夜其實還算差強人意:對方是個仕途不順、遂流連於溫柔鄉求取安慰的中年男人。可對那時的他而言,手腳發軟的使不上勁已是莫大的恐慌,事前又被龜奴和小婢好生刷洗、裝扮過;一番折騰下來,即使那男子待他並不粗魯,可當晚在邊伯賢的心裡也只留下驚恐、疼痛和無限的陰影。

  就從那時開始,邊伯賢才算是真正瞭解了自己可是被賣到了什麼地方。他向來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從前是過分的天真,如今既然這份天真已然不復存在,很多事情也就稍微一想便通了;他也知道,若不是朴燦烈自打一進「大院」裡便被護院中的武師父給看中,認為他骨骼硬朗、四肢瘦長,是塊習武的好料子,否則單憑以朴燦烈那雙水靈的桃花大眼,怕是下場也不過同自己一般。

  當年被點下車的三五個孩子裡面,如今還能留下來的除了他和朴燦烈外再無別人;城裡雖然相較故鄉是不愁吃穿,但除了衣食外卻多了更多顧慮、城裡人懷的心眼也是各種各樣,勾欄院裡更可說是匯及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事不會發生。

  邊伯賢本就不是愛哭哭啼啼、自怨自憐的性子,又想及初夜時被下藥的經歷,就是再賞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妄意違抗鴇母;雖然不情願,卻也只好認命的接客。原先還想瞞過朴燦烈,然而隨著居住廂房的更換、依著他的身型定製的新衣一一送進他的房裡,這些動靜終是瞞不過對方。
  朴燦烈不是傻子,甚至,或許一直以來跟著武師父學習、和護院們廝混在一塊的他,其實比邊伯賢更早就看清楚了這個地方也說不定。總之,邊伯賢害怕的情形並沒有發生──朴燦烈不曾輕鄙於他,倒是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求得鴇母讓他負責照看邊伯賢居住的院落四周安危。

  雖然日子過得苦悶,但邊伯賢倒也安分;白天裡和資歷較長的歌伶學唱戲曲,到了夜裡,兩腿一張、雙眼一閉,任憑那些個男人用自己命根往他後處猛力搗鼓一陣、再疼上一陣,也就完事了。鴇母曾經說過,像他們這樣的男孩子都做不長久,若是肯安生些好好幫著賺進銀兩,頂多到雙十的年歲便會放他們走,畢竟年紀長了姿色也漸衰,若是沒有客人垂青,在院裡多養著也是無用。

  首次粉墨登台,對他來說是場惡夢。
  那晚,邊伯賢人都還沒走下戲台便聽說有人翻了他的牌;或許是平素裡做人還不算忒差,來支會他的小婢話語間面露難色,說不清是對他的同情還是可惜……邊伯賢趁著回房更衣時向人打探了今晚點他的爺究竟是何方神聖。回答他的那人面上的神情和方才的小婢幾乎可說是如出一轍,語氣遲疑的告訴他,對方可是當今朝廷裡有頭有臉的人物;話還沒說完,赫然卻見鴇母也來到他住的廂房外,催促他別拖拖拉拉的、惹客人不耐煩。

  那些個什麼官品階級、落落長的官位頭銜,可憐邊伯賢當年才十三,自懂事以來便是在這勾欄院裡長大,自然聽不懂這麼文鄒鄒的東西;但他可知道,鴇母便是他的天地律法,倘若連鴇母都得如此忌憚三分,那這位官爺肯定是來歷不小。心下已是有些惴惴不安,在鴇母的聲聲催促下,他匆匆換上了輕軟的衣袍,又在頸窩、臂彎幾處抹上香膏,便要到前廳去迎客。

  才走出廂房,便聽得熟悉的低沉聲線隆隆震響;朴燦烈貌似正和誰起了爭執。邊伯賢本並無意偷聽,卻在言語間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怔愣之下腳步也停頓了一下。

  「那人就是個變態,沒聽見他剛才說什麼嗎──『白公子的嗓音若是哭叫起來,想必可比天籟』──,像這樣的人,還要讓他接客嗎!」

  而被他揪著衣領的那龜奴皺著眉頭回答:「不然你能怎麼辦,啊?」
  「這官爺的來頭可大,弄得好了那是福星高照;要是弄不好,咱們煙雨的招牌掛不住還算小事,就怕咱們整院子人的腦袋都要掛不住!」

  聽他這麼說,朴燦烈那雙灼灼燃燒似的眼眸也不禁黯了一黯,可他還不肯放棄:「可是,你們也都見到了吧,上個月那官爺來的時候……」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龜奴連連的「噓」聲給打斷,「呀,你可別以為仗著武師父看重你,就什麼話都能亂說了嗄。」
  語畢,還威脅意味的朝他揮了揮捏得緊緊的拳頭。

  儘管朴燦烈的嘴唇抿得死緊,再沒多說一個字,可邊伯賢和他好歹也相依為命的過了這些年,如今兩人可說是異體同心,他立馬便聯想起了早先見過的一幅駭人景象:在院子的後頭有一條水道,起先他們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途,直到有一日,在水面上看見了一具屍體,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卻仍可見全身上下遍佈著傷痕。那屍首全身是赤裸的,邊伯賢卻認得他手腕內側的一枚胎記──最初時候教他唱歌的公子,手上也有一枚這樣子青色的胎記。

  極力忘掉的恐怖景象此時以無比鮮明之姿躍然腦海,又加上聽見了方才朴燦烈所說的話,邊伯賢立時驚恐得無法自己。顧不得鴇母帶著幾名龜奴和小婢還跟在身後,他三步併作兩步、跌跌撞撞的就往朴燦烈奔去,一把抓了他的手、聲音抖得都快不成調:「燦烈啊,救救我……」
  邊伯賢那雙眼角下垂的眼睛不大,淚花在裡頭打轉著、悽楚得叫人動容。

  朴燦烈一時不由得愣了。而邊伯賢更是無視了身後鴇母的尖聲厲罵──「你這不懂事的小雜種,也不想想是誰養你至今日,難道還要讓煙雨因為你一個小男娼的緣故毀於一旦?」

  「燦烈啊,你做護院也有一段時日,應該有點積蓄吧,贖了我可好?」他幾乎口不擇言了,手裡緊緊攢著朴燦烈的衣袖,滿眼都是淚水勉強撐著不肯落下。

  明明比誰都想好好守護這個人,然而看他如此放下了所有的尊嚴毫無臉面的哀求自己,朴燦烈卻回應不了他的懇求。
  自從相識以來兩人朝夕相處,他心裡早就自知是喜歡邊伯賢的,但這卻早已不是單純的喜歡不喜歡就能解決的問題;他這些年來掙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一家子人都是仰仗著他每月的薪俸勉強才能過上點像人的日子,需要用錢的口子太多了、單憑朴燦烈一人根本就補不上。

  而在他沉默的當口,邊伯賢的心也涼了大半;龜奴依鴇母的一聲令下上前來抓他時,根本不需費多少力氣便把他給拖了開來。

  邊伯賢後來想,大概從那時開始,從前的「邊伯賢」就已經死去了一部分了吧。

  隔天直到天濛濛亮,那位大人才從煙雨離開。
  邊伯賢被從房裡扛出來時,只比當時他自己和朴燦烈看見過的那具在水道上載浮載沉、全身發紫腫脹的屍體要好看一些;可儘管入氣多出氣少,至少他還尚存一絲氣息。朴燦烈動用了所有關係、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總算讓都城裡有名的鹿大夫來煙雨走了一趟。

  那鹿晗是誰,可是人說「妙手回春」、「閻羅王見了都要讓步」的神醫來著。後來人當然是救回來了,好生調養以後一時半刻倒也看不出是不是落下了什麼病根。

  關於那晚廂房裡發生的事情,即使是在過去的多年以後邊伯賢也是閉口不願多談,而朴燦烈自然也沒那個臉多問。
  邊伯賢從此也不曾再提起要他為自己贖身的事,倒是身子稍好以後,便認認真真的向院裡的公子和姑娘兒學起了琴棋書畫等等的各樣才藝,儀態和言語間也收斂起了原先的歡脫,甚至連女紅都略略懂了一些。

  ──在他想來這是多麼簡單粗暴的事:既然靠誰都靠不住,那麼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往上爬、直到爬到誰也不能任意叫他生死的地位──邊伯賢不想死,至少不想是在這個年紀、在這種屈辱的處境下死。

  而他的這些改變其實無非是被現實給逼得一瞬成長了,只是這成長竟是如此疼痛、叫他掙扎得面目全非。

  朴燦烈看著他那分明是自己所熟悉的同一張小臉蛋兒,心中卻經常湧起一股無力的陌生感。他有的時候甚至會懷疑,鹿晗救回來的這人或許已經、根本不是邊伯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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